【作者】
文_ 焦桐 圖_ 焦桐、盧大中、麥翔雲/ 旅讀
2023年7月號 第137期
2023-06-30
很多愛情文本，都需要飲食插敘。有人藉水果傳遞情意，有人用還魂湯展現相思飲食的魔力。作家們有效融合食譜和愛情，藉燉煮饗宴，化為傾訴衷腸的情意。
希臘神話的牧羊人帕里德在伊達山上放牧時，天神宙斯讓他在天后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愛神維納斯之間，評判哪一位女神最美麗，結果他選擇了愛神維納斯。
愛情，是文學永恆的主題。童話《美女與野獸》描述一位王子被施魔咒變成野獸，他必須在最後一片玫瑰花瓣掉落前，學會愛人與被愛，才得以解開魔法桎梏。玫瑰自然象徵了愛情。每天夜晚，躲在城堡裡的野獸都必須外出獵捕，生啖熱氣騰騰的鹿肉。野獸的椅背後有拉丁文座右銘：「人沒有了愛，就是野獸。」女主角貝兒為救父親被野獸囚禁，在魔堡僕役們的穿針引線之下，貝兒與野獸從針鋒相對到萌生戀情，最後美女用愛讓野獸變回王子。
吉本芭娜娜的小說《我愛廚房》通過一客美味的豬排飯，幫助櫻井美影和雄一，發現了相互信靠的情愛，那客豬排飯，扮演了從驚喜到發現到分享人生滋味的要角。
很多愛情文本，都需要飲食插敘。我大二時剛和焦妻交往，一日在山仔后買了「血淋淋的豬肉和豬肝」去她宿舍探病，被她的室友嘲笑了好幾年，覺得我很土，沒有氣質，嚴重缺乏浪漫。一束鮮花真的比一塊豬肝高尚？《詩經．野有死麕》寫一個獵人和女子相遇於野外，用獵物引誘漂亮的姑娘，開啟了愛情：「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 吉士誘之。」用白茅包裹捆束獵物，贈予女子，進而有了幽會。
佳人投美果，公子報真情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荔枝開啟了楊貴妃的笑顏。
贈送水果也是某種把妹的手段，藉水果傳遞情意，如《詩經．木瓜》男女互贈禮物，歌分三段，分別收受女方的木瓜、桃子、李子，並回報珍品：「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感情真摯，樸實，自然，流露著清新氛圍。這種感情似古今中外皆然，余光中〈 削蘋果〉：「看你靜靜在燈下／為我削一隻蘋果／好像你掌中轉著的／不是蘋果，是世界／一圈一圈向東推／推動我們的歲月／這世界正是那蘋果／為了送到我唇邊／總經你揀過，洗過／而且削淨了果皮／把最好的果肉給我／而帶核的果心總是／靜靜，留給你自己」。
樸實而深刻的感情，常藉著飲食傳達，越日常表述，情感越厚實。
西漢辭賦家司馬相如和卓文君早就共譜一則古老的飲食愛情故事。司馬相如曾當過小官，辭官回家後，家境貧困，無以為生，只好投奔好朋友臨邛縣令王吉。有一天，臨邛的富人卓王孫設宴款待他們，司馬相如的翩翩風度、瀟灑儀態已使在座的人欽慕，酒酣耳熱之際，王吉邀司馬相如彈琴助興，於是他彈奏了一曲〈鳳求凰〉。卓王孫美貌的女兒卓文君新寡住在娘家，她早慕司馬相如之名，如今聽到他美妙的琴聲，怦然心動，乃產生了戀情。這對才子佳人遂在宴會結束不久的某一個夜晚私奔到成都。
他們在成都的生活困難，賣盡衣飾後，又返回臨邛，在朋友幫助下開了一家小酒店。卓文君在酒壚旁賣酒，司馬相如則穿著犢鼻褲，負責招待、洗杯盤。
還魂湯一解相思之毒
深溺愛河的人，有時不免輕視麵包，莎翁《維洛那二紳士》第二幕：「單單提起愛情的名字，便可以代替了我的三餐一宿。」
刻骨的相思，常通過飲食表達，漢樂府詩〈飲馬長城窟行〉寫良人遠役，婦人思念之情，詩的最後幾句：「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中竟如何？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激動地讀丈夫的信，一則關懷要加餐食，再表相思綿長，乃知歸期無期，語氣平淡，情意真實深刻。
相思飲食的極端表現可能是《牡丹亭》的還魂湯，南宋時南安太守杜寶的獨生女杜麗娘，聽聞家教陳最良講授《詩經．關睢》，少女懷春，夢中遊園，邂逅柳夢梅，醒後嚴重思念，竟鬱悶寡歡而亡。後來柳夢梅開啟她的棺木，餵她喝一劑還魂湯而起死回生，兩人得以再續前緣。
還魂湯用的是壯男的褲襠，開藥舖的儒醫陳最良說：「是壯男子的褲襠。婦人有鬼怪之病，燒灰吃了效。」這「燒襠散」需用熱酒調服下：「翦裁寸方，燒灰酒娘，敲開齒縫把些兒放。不尋常，安魂定魄，賽過反精香。」
《牡丹亭》 的【金蕉葉】：「（旦）是真是虛？劣夢魂猛然驚遽。（作掩眼介）避三光業眼難舒，怕一弄兒巧風吹去。（生）怕風怎麼好？（淨扶旦介）且在這牡丹亭內進還魂丹，秀才翦襠。（生翦介）（醜）待俺湊些加味還魂散。（生）不消了。快快熱酒來。」
《牡丹亭》的【鶯啼序】：「（調酒灌介）玉喉嚨半點靈酥。（旦吐介）（生）哎也，怎生呵落在胸脯。姐姐再進些，才吃下三個多半口還無。（覷介）好了，好了！喜春生顏面肌膚。（旦覷介）這些都是誰？敢是些無端道途，弄的俺不著墳墓？（生）我便是柳夢梅。」
先是人鬼相遇，過了如膠似漆的夫妻生活；後來掘墳灌湯藥，復生如初；食物尤其怪誕。我們在某些怪誕文本中獲得的歡笑和與之混合的相反反應──憎惡、恐懼等，都是肉體上的痛苦、異常、齷齪的感受。
從墨西哥佳餚看情慾糾葛
女性並不總是那麼被動，夏宇的〈野獸派〉以特寫鏡頭直接暴露少女的乳房：「廿歲的乳房像兩隻動物在長久的睡眠／之後醒來 露出粉色的鼻頭／試探著 打呵欠 找東西吃 仍舊／要繼續長大繼續／長大 長／大」。「野獸派」作為一種畫派，強調表達個人的主觀感受和內在激情，以誇張的造型、強烈的色彩和簡潔粗獷的線條表現對象。被夏宇挪用來形容乳房，一對發育中的乳房，如同發育中的愛情，蠢動著生命的初春，帶著獸性的種種可能。
在現代詩裡，女性的身體是一種隱喻，常常被比喻為可口甘美的食物，供男人隨時享用；女性身體、情慾的裸露，具現為權力的操作。夏宇這首〈野獸派〉是對傳統權力的逆向操作，女性乳房像兩隻獸，「在長久的睡眠之後醒來」，覺得飢餓，開始主動覓食，這對少女懷春的乳房代表女性自主意識的覺醒，身體自主，情慾自主。
美食有不可思議的催情效果。哈莉絲的小說《濃情巧克力》敘述單親媽媽薇安帶著女兒來到一個保守封閉的村莊，她開了一家巧克力專賣店，美味的巧克力好像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喚醒許多人的靈魂，魔法般，令暮氣沉沉的村莊重新有了愉悅和活力，也開啟了自己的一段戀情。
艾斯奇弗以十一道墨西哥傳統佳餚，編織出充滿情慾糾葛的《巧克力情人》。對女主角蒂塔來講，人生的樂趣就包含在她對食物的愛好裡。有一天，蒂塔跪著磨碎杏仁和芝麻，乳房在衣衫下自在地搖晃，汗珠順著脖頸滑落渾圓挺實的乳溝。培羅撞見了性感的律動，目光停留在蒂塔的乳房，這探索的目光，永遠改變了兩人的關係：「蒂塔從自身明白了為什麼火能改變物質，玉米粉如何發酵變成捲餅，未經愛火溫暖的乳房如何失去生命力，只是毫無用處的麵團。」蒂塔是傑出的廚藝家，由於是么女，必須照顧母親終老，注定只能和愛人培羅悲戀。這部小說通過她，處理美食和愛情的關連，魔幻寫實的敘述手法，隱喻了各種食物和祖傳秘方，有效融合食譜和愛情，藉燉煮饗宴，化為傾訴衷腸的情意。
燭光之夜，微醺滋味
愛情加上美食，溫柔，幸福，如同生活在美夢中。
松露是愛情食品的觀念，普遍深植人心。人們相信，它令女人更溫柔，讓男人更容易性衝動。可惜松露稀少而昂貴。從前教書時建議學生準備一個撲滿，在值得慶祝的日子，偕親愛的人體驗價格較高昂的美食。
人們歡喜在情人節或特別的紀念日共進美食。很多西餐廳設有燭光晚餐，以微弱的燭光取代電燈，透露歐式的浪漫情懷，和蜜月情調。然則最重要的還是美酒佳餚，燭光晚餐通常會有葡萄酒助興，餐後應有冰淇淋，甜味易令人感覺愉悅，彷彿徜徉在鮮花的搖籃，微醺的愛情。
有些西餐廳更設有求婚桌，供告白。不過我總覺得男子單膝跪地，手托起戒指向女方求婚的動作，浮誇， 儀式， 帶著喜感，和濃厚的表演成份。我想到莎翁名言：「世界是一座舞臺，所有的男男女女都是演員。」
****************************************
焦桐
一九五六年生於高雄市，「二魚文化」公司、《飲食》雜誌創辦人，曾為中央大學中文系教授，退休後專事寫作。已出版著作包括散文《暴食江湖》、《滇味到龍岡》、《味道福爾摩莎》、《蔬果歲時記》、《為小情人做早餐》及詩集、論述等等卅餘種；編有年度飲食文選、年度詩選、年度小說選、年度散文選及各種主題文選五十餘種。
****************************************
延伸閱讀：
【飲食關鍵詞】大塊吃肉，大碗喝酒──論飲食與武俠
https://www.orchina.net/article/356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