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李開周 圖_《唐朝好男人》、Cheerimages、photoAC、國立故宮博物院
2025-03-06
10幾年前有一部穿越劇《唐朝好男人》，男主角從現代穿越唐朝，憑藉發明改變歷史，其中一項發明便是用棉花織布，讓唐朝人穿上棉衣棉褲。這部劇的編劇和導演或許並不知道，用棉花織布的歷史要早得多，唐朝人本來就有穿棉衣，根本不用現代人穿越回去教他們。
先給沒看過《唐朝好男人》的朋友介紹一下劇情：男主角叫王子豪，原本普普通通，卻在唐朝逆天改命。他發明火炕、發明造紙、發明棉花織布，每項發明都讓唐朝人驚歎不已，最後不僅受到唐太宗重用，還迎娶嬌妻美妾，甚至還跟寡居的公主結下私情。
穿越劇在今天嚴重氾濫，如果劇情不夠出奇，服裝化妝道具不夠考究，絕對難入觀眾法眼。但在10幾年前，這種影視題材還不常見，《唐朝好男人》也曾紅過一陣子。可惜從歷史角度看，這部劇實在粗製濫造，犯下許多常識性錯誤。就拿火坑來說，火炕在石器時代就被發明了，筆者就曾在南陽黃山遺址親眼見過5,200年前的火炕，距今只有1,000多年的唐朝怎麼可能沒有火坑呢？再說造紙術，作為世界公認的古代中國四大發明之一，漢朝人早已掌握頗為成熟的造紙術，不可能到唐朝再重新發明一回。還有該劇第32集，王子豪去御花園尋訪棉花，竟然看到了西瓜，然而西瓜要到北宋末年才從西域傳入中國，唐朝皇帝的御花園裡絕不會種植西瓜。
還有，劇中人物總是用銀子購物──王子豪種植棉花發財，便拿銀子打賞奴僕。這也是嚴重違背歷史的，因為唐朝的法定貨幣是銅錢，即使富翁藏有白銀，也得兌成銅錢才能購物；必須等到明朝後期，美洲白銀大量湧入，中國的貨幣體系才從銅本位變成銀本位。
《唐朝好男人》是2013 年的古裝喜劇 ©《唐朝好男人》
男主角王子豪身邊美女環伺 ©《唐朝好男人》
木棉織布很稀奇？唐人：早就會了！
我們再說棉布。劇中王子豪向唐太宗建議，用御花園裡的木棉織布，唐太宗驚訝地說：「用棉花織布，這我倒是頭一次聽聞。」然而唐太宗是不應該驚訝的，因為唐朝人既見過棉布，也穿過棉衣。
白居易寫過一首〈曉眠後寄楊戶部〉：「輕綾腰褥薄綿被，涼冷秋天穩暖身。一覺曉眠殊有味，無因寄與早朝人。」秋天寒涼，白居易蓋著棉被睡覺。他還寫過一首〈閒出〉：「人事行時少，官曹入日稀。春寒遊正好，穩馬薄綿衣。」春天溫度尚未回升，白居易穿著棉衣出遊。西元814年，白居易的好友元稹送同僚去嶺南，贈詩「火布垢塵須火浣，木綿溫軟當綿衣」，這句詩提到兩種布匹，一種是用石棉紡織的石棉布，另一種是用木棉紡織的木棉布。
唐朝以前有沒有棉布呢？翻開《資治通鑒》第一百五十九卷，司馬光記載西元555年的歷史，形容梁武帝生活儉樸：「身衣布衣，木綿阜帳。」穿著用黃麻布做的衣服，掛著木棉布做的帷帳。再看東晉時期成書的《廣州記》：「蠻俚不蠶，采木綿為絮。」嶺南居民不養蠶，採摘木棉來織布。再看《後漢書‧南蠻傳》：「武帝末年，珠崖太守會稽孫幸調廣幅布獻之。」漢武帝末年，紹興人孫幸在海南島任職，將大幅的棉布獻給漢武帝。戰國時期成書的《尚書‧禹貢》：「島夷卉服，厥篚織貝。」意思是說海南島的居民用木棉織成布匹。由此可見，不僅唐朝有棉布、南北朝有棉布、晉朝有棉布，連漢朝以及更加久遠的戰國時代都有棉布。
台北故宮藏有一套清代乾隆皇帝御題的《棉花圖》冊頁，反映古代棉花栽培和紡織情形，圖為「軋核」。 ©國立故宮博物院
清乾隆《棉花圖》的「撿曬」©國立故宮博物院
遠自南洋的舶來品
您可能已經注意到，唐詩裡寫的不是「棉衣」，而是「綿衣」，一些歷史文獻寫的也不是「木棉」，而是「木綿」。
原因是，早期字書《爾雅》和《說文解字》都沒有「棉」這個字。因為用棉花織布的技術屬於舶來品，早期中國人想要做出暖和的衣服，除了使用動物毛皮，只能使用蠶絲──蠶絲織成的毛絨，就叫「綿」。即使後來傳入「木棉」技術，古代文人還是習慣寫作「綿布」、「綿衣」，直到隋唐時期編訂《廣韻》，「棉」字才橫空出世，然後又用了大約1,000年，「棉衣」才完全取代「綿衣」。
棉花分為木棉和草棉兩大類，它們的原產地都不在中國。現代考古學和基因研究表明，原產於南亞的木棉在兩千多年前傳入中國南方，原產於北非的木棉也差不多在同一時期傳入新疆，而原產於美洲的草棉要等到明朝末年才傳到亞洲，進而在清朝晚期被大規模推廣種植。唐朝人見到的那些棉布、棉衣和棉被，幾乎全是用原產於南亞的木棉紡織而成。唐朝木棉源自印度，木棉在印度梵語中的讀音是Karpassa，有點像現代漢語「尬佩」的發音。如今越南語稱棉布為「高拍」，泰語稱棉布為「尬拍」，其實都是來自梵語。不過，漢語讀音變遷很大，古代中國人常用「吉貝」來音譯梵語裡的木棉，偶爾也用「吉貝」指代棉布。
蘇軾的弟弟蘇轍有詩云：「午鳴雞屋呼不起，欠伸吉貝重衾裡。」所謂「吉貝重衾」，就是用木棉布做的厚被子。蘇轍的孫子蘇籀有詩云：「徑從黃浦攜書笈，吉貝裳衣皂帷帽。」所謂「吉貝裳衣」，就是用木棉布做的衣服。蘇軾的門生方勺寫了一本《泊宅編》，第三卷記載宋朝的福建人和廣東人怎樣用木棉織布：「土人摘取去殼，以鐵杖盡黑子，徐以小弓彈，令紛起，然後紡績為布，名曰吉貝。」土著從木棉樹上摘下果實，剝去外殼，留下棉絮，用鐵棍掉棉絮裡的黑色種籽，再用小弓去彈，越彈越鬆軟，然後紡出棉線，織出棉布，名叫吉貝。如今廣東某些地方還把棉布叫吉貝，可能延續了宋朝遺風。
大江南北，「棉」延不絕
除了福建和廣東以外，宋朝的貴州、四川、湖南、浙江、江西都種有木棉，也都會紡織棉布、縫製棉衣。《宋會要輯稿》載有宋徽宗在西元1122年發布的一道政令，大意是吩咐兵部給邊疆士兵發放棉衣，但不能發放太早，以免士兵賣掉。同書還有宋高宗在西元1134年發布的一道政令，讓臨安府購買一百匹木棉布，給投奔南宋的遼國皇族做禮物。
到了元朝，中國疆域陡然擴大，源自非洲的木棉也傳入中國，元世祖忽必烈在西元1289年設置「木棉提舉司」，專門在南方和陝西推廣木棉。明朝更厲害，按《大學衍義補》第廿二卷記載：「至我國朝，其種乃遍佈于天下，地無南北皆種之，人無貧富皆賴之。」如果這條文獻並無誇張，那麼木棉在明朝大江南北都有種植，棉衣應該已經普及。《西遊記》裡的孫悟空之所以下身穿虎皮裙，上身穿「綿布直裰」，應該也是託明朝棉衣普及的福，因為《西遊記》就是在明朝寫成的。
明代時棉花種植已遍及南北 ©photoAC
台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種棉花的呢？台南史學家連橫《台灣通史》第廿六卷做過考證，大意說台灣本來從福州、泉州進口棉布，後來鄭成功東渡台灣，籌措種棉，但沒能實行。清朝中葉，雍正、乾隆、嘉慶、道光等歷任皇帝都不斷在台推廣棉花。清朝末年，劉銘傳在台灣做巡撫時，也曾購買美洲草棉種籽在台東試種，收效均不明顯。
直到今天，台灣也不是棉花產區，原因之一是台灣濕潤多雨，棉花容易腐爛；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台灣種植其他作物的利潤更高，沒必要再種棉花。
台灣三至四月正是木棉花季 ©陳一年/Cheer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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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3月號 第15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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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開周
專欄作家，古代社會生活史研究者，擅長將生硬歷史以活潑生動方式呈現。出版書籍數十本，著作有《吃一場有趣的宋朝飯局》、《包公哪有那麼黑：你所不知道的包青天》、《千年房市：古人安心成家方案》與《誰說不能從武俠學數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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