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鄺介文 文_鄺介文/ 旅讀 繪_王盈穎/ 旅讀
2021年7月號 第113期
2021-07-13
驚心動魄的第三折末,竇娥許下三個誓言,其中大旱一項,只見她指天罵地、聲聲泣訴「做甚麼三年不見甘霖降?也只為東海曾經孝婦冤」,表明楚州竇娥與東海孝婦的淵源,既是改編、也是致敬,既是援引、也是互文。該民間故事最早載於《漢書》,係一關於媳婦「養姑甚謹」、婆婆「久累丁壯」的非一般婆媳關係,使我想起日本小說《楢山節考》。
從前從前有個東海孝婦⋯⋯
竇娥故事尾聲與此約略雷同,除卻大旱三年以外,額外加入血濺白練、六月飛霜兩個誓言,以增進舞臺視覺。一般認為,關漢卿以其為藍本。可是,第四折裡,當竇天章明確指出「昔日漢朝有一孝婦守寡……豈不正與此事相類」的時候,則從改編/致敬,成了援引/互文,於是有了後設意味。竇娥因孝婦思及自身,觀眾因竇娥思及自身。
今之孝者是謂能養 竇娥不止能養
固然,全劇圍繞孝心孝行發展(戲曲電影電視,香港臺灣新加坡,各種改編皆著墨於此),竇娥形象卻並非一味賢良淑德。比諸初初登場,那段自報家門的唱曲即有若干挑釁意味。只見她怨天怨地怨命運怨社會,一句「撇的俺婆婦每都把空房守」,甚至透出寂寞深閨的憤懣。縱然她以理智約束自我「一馬難將兩鞍鞴」,畢竟是個年方二十的少女,也曾夢想琴瑟和鳴的日子。
於是,當蔡婆婆遇劫返家, 詳述張驢兒父子逼婚的前因後果,竇娥就是孝順, 也並非孝得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見她又唱又唸──「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到中年萬事休」「你雖然是得他、得他營救,須不是筍條、筍條年幼」「你道他匆匆喜,我替你倒細細愁」「你豈不知羞!想着俺公公置就,怎忍教張驢兒情受?」──一席話罵得蔡婆啞口無言。
婆媳也會鬥嘴鼓
不同於崑劇唱段,多半是角色將之內心幽怨訴諸歌唱,面向觀眾自剖心跡。此時此刻,舞臺上彷彿闢開了另一個結界,現實時間暫且殿後,整個世界停止運作,留給觀眾與角色情心互換的瞬間。
雜劇唱段有時作為推進情節之用,與對白功能相同,可與其餘角色一搭一唱、一問一答。亦即,竇娥上述潑辣言語,不僅止於內心獨白,而是貨真價實、聲聲入(蔡婆)耳的臺詞。膽敢指著婆婆質問「你豈不知羞」,恐怕電母、五娘、孝婦也要瞠目結舌。
自然,竇娥抵死不從的原因,歸根結底還是為了三從四德。尤其訕笑婆婆「不是筍條年幼」卻又臨老入花叢,如今看來不免迂腐。單就她與婆婆互動方面,還是有其令人眼睛一亮之處。無怪乎臨刑在即,蔡婆反覆哭喊「兀的不痛殺我也」,一來內疚,二來也是婆媳確實情意深長。
可恨共犯必有可憐之處
關的劇本所以能夠反覆尋思,很大部份在於人物塑造。即使命運悲劇如《感天動地竇娥冤》,亦非兩個扁平角色相互衝撞,而是角色自身已有衝撞。
像是蔡婆,單單第一折裡,從討債到被討命,從獲救到被勒索,其間心思一點一點鬆動、一點一點游移,也曾自我詰問,也曾自我說服,迎向最後通盤倒戈,性格弱點一覽無遺,成為此一悲劇的促成者。
竇娥的呼號確實搖人心魄,蔡婆的躊躇何嘗不曾令人長吁短嘆?然而,比起一馬不配二鞍、烈女不事二夫的陳舊的教忠教孝,婆媳二人彼此扶持十三年,還能打鬧、還能譏刺,遇事時共謀對策,臨終時相看淚眼,興許才是《竇娥冤》歷久彌新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