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文_ 李開周 圖_ 圖蟲創意、全景視覺、《滿江紅》官微
2023年5月號 第135期
2023-05-11
岳飛與秦檜間的恩怨留傳千年，
一句「莫須有」，
使得精忠岳飛慘死牢中。
彼時一群人伺機而動，
展開刺殺太師秦檜之計，
誓言要為被陷害而死的抗金名將復仇。
今年春天，張藝謀執導的賀歲片《滿江紅》在中國大陸首映，這是一部以宋朝為背景的古裝懸疑片，核心劇情可以濃縮為四個字──刺殺秦檜。
秦檜眾所周知，是中國歷史上名聲最壞的奸臣，即使到了今天，億萬人民還在罵他，甚至還有人打他──當然不是打他本人，而是打他的雕像。
如今中國很多地方建有岳飛廟，岳飛廟前都有秦檜跪像。新聞上說，自從《滿江紅》上映後，某地岳飛廟的遊客排著長隊打秦檜，其中一位女士把鞋脫了，用鞋底猛抽秦檜的臉。這種行為發自內心，是人民群眾樸素的愛國主義情懷，雖然這種做法不值得提倡，但心情可以理解。
為主復仇，壯志難酬
回到《滿江紅》這部電影上來，如前所述，它的核心劇情是刺殺秦檜，到底是誰要刺殺秦檜呢？那是一個由底層人物組建的小團隊，團隊領袖是由沈騰飾演的小兵張大，團隊成員是由王佳怡飾演的舞姬瑤琴，以及由余皚磊飾演的馬夫劉喜。他們為什麼要刺殺秦檜呢？因為小兵張大和馬夫劉喜都是岳飛舊部，而岳飛被秦檜殺害；舞姬瑤琴是張大的戀人，其父母被金兵殺害。為了給岳飛復仇，也為了給金兵鐵蹄下慘遭荼毒的中原百姓出一口惡氣，這些小人物精心設局，以不同身分潛伏到秦檜身邊。遺憾的是，他們的刺殺計畫沒有成功，雖說劇中一個反派人物內心埋藏的正義感被喚醒，與張大聯手刺殺秦檜，但最終也只是殺了秦檜的替身而已。
張大、瑤琴、劉喜，這些人物都是虛構的，不過，歷史上確實發生過一場刺殺秦檜事件，結局與電影相似，都是任務失敗，而行刺者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權傾朝野，哀鴻遍野
這場真實刺殺事件發生在宋高宗紹興二十年正月（西元一一五〇年二月），行刺者名叫施全，職位是「殿前司後軍使臣」，相當於正規軍裡的一位小軍官。關於施全刺殺秦檜的經過，南宋官方文獻《建炎以來繫年要錄》第一六一卷這麼記載：「太師、尚書左僕射秦檜趨朝。有挾刃於道者，遮檜肩輿，欲害之，傷行程官數人。一軍校奮而前，與之敵，眾奪其刃，遂擒送大理寺。」原文裡有「尚書左僕射」和「行程官」這兩個術語，我來簡單解釋一下。
尚書左僕射，即正宰相。宋朝搞的是群相制，每個皇帝麾下都有一堆宰相。宋高宗在位時，尚書左僕射是排名第一的宰相，尚書右僕射是排名第二的宰相，尚書左丞是排名第三的宰相，尚書右丞是排名第四的宰相，然後還有俗稱「計相」的三司使、俗稱「樞相」的樞密使、俗稱「內相」的翰林學士兼知制誥。這麼一堆宰相當中，真正掌握實權的只有秦檜一人，他不僅長期擔任尚書左僕射，而且經過多年經營，成功地將其他宰相都培植成了親信黨羽。
行程官，即鳴鑼開道的侍從。按照南宋前期的官場規矩，凡是封有公爵、王爵等頂級爵位，或者加封太師、太保等頂級榮銜的大臣，都相當於一品官階，上朝和出巡時，前面有四個人引領，兩旁有廿五個人護衛，又有十六名負責擊鼓、敲鑼、舉旗、吹嗩吶的儀仗隊員。
臨安城中濺血案
解釋完術語，便能想像彼時景象：西元一一五〇年二月某天，臨安城裡的某條街道上，加封太師的一品宰相秦檜坐著大轎上早朝，有人給他扛旗，有人給他擊鼓，有人給他敲鑼，有人給他吹嗩吶，還有一群士兵帶著弓箭和刀槍保衛他，幾十個人前呼後擁，好不威風。正在此時，突然有人提刀奔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到大轎前，噗……噗……噗……噗……，將數位鳴鑼開道侍從砍翻在地。眼看轎簾就要被掀開，眼看秦檜就要被殺掉，卻有一名護衛攔住刺客，架住大刀。打鬥僅僅幾個回合，剩下的護衛也驚醒過來，眾人一擁而上，迅速制服刺客。秦檜驚魂未定，吩咐眾人將刺客送交最高審判機關「大理寺」審訊。
大理寺審訊得知，這名刺客是軍官施全。施全為什麼要刺殺秦檜呢？其實他本來的目標並不是要刺殺秦檜，而是要挾持秦檜。挾持秦檜幹什麼呢？他想強迫秦檜改變求和的國策，強迫秦檜對金國用兵。坦白說，這一點與電影《滿江紅》結局很像──劇中被張大感召的那位副統領孫均也挾持了秦檜，強迫秦檜當眾背誦岳飛詩詞，以此洗刷岳飛冤屈，振奮將士鬥志。
吃飯皇帝大，大義輕放下
然而，施全之所以要強迫秦檜對金國用兵，真實的原因並不那麼偉大，《建炎以來繫年要錄》記錄了他的供詞：「自罷兵後，凡武臣陳乞，差除恩賞，檜皆格之，積百千員，無一得者。客行朝，餓且死者，歲不下數十。至是，全以所給微，而累眾每牧馬及招軍勞而有費，以此怨忿，遂潛攜刃，伺檜出，乞用兵，因而鼓眾作過。若不從，則害檜。」
翻成白話文就是說，自從西元一一四一年宋金議和之後，南宋軍隊裡的軍官就再也沒有好日子過了，該升官的升不了官，該提薪的提不了薪，成百上千的軍官得不到應有的升遷和賞賜。推究原因，主張議和的秦檜就是罪魁禍首，他甚至還剋扣軍餉，致使臨安城裡的軍官衣食無著，竟然有幾十人餓死。施全認為，只有再次跟金國開戰，他和他的同袍才有吃飽飯的希望，所以他試圖將秦檜挾持到軍營裡，鼓動大家一起請願。假如秦檜拒絕大家的請求呢，那就乾脆把他殺掉。
施全這段供詞是不是心裡話呢？應該是的，因為在真實歷史上，民眾起義也好，軍隊譁變也好，下屬挾持上司也好，幾乎全是為了解決自己的生計問題。換句話說，吃飯是第一大事，至於民族大義、為國雪恥，那是現代國家觀念誕生以後才有的精神，古代民眾未必想得到，未必會為了這些概念捨生忘死、前赴後繼。
發洩私憤，遺臭千年
歷史學家虞雲國寫過一部膾炙人口的宋朝歷史普及讀物《細說宋朝》，將施全刺殺秦檜的故事寫了進去。虞先生繪聲繪色地描述，施全被捕以後，秦檜親自審問，施全大義凜然：「全天下都要殺金人，只有你不肯殺金人，我就要殺你！」這種描述過於美化了施全刺殺秦檜的動機，現存宋朝文獻裡並沒有記載施全說過類似的話，「全天下都要去殺金人」的說法也不符合當時歷史事實。宋金議和前後，許多大將如長期鎮守四川的抗金名將吳玠，皆支持議和，許多百姓也支持議和，因為只有停止戰爭，南宋百姓才能從苛捐雜稅裡暫時脫身，暫時喘一口氣，暫時過上有飯吃的太平日子。
那麼秦檜該不該殺呢？當然該殺，因為他不僅主張議和，而且還害死岳飛。殺岳飛絕對不是議和的先決條件，早在岳飛入獄之前，宋高宗就與金國達成第一次和議。秦檜之所以殺岳飛，完全是出於私心。岳飛瞧不起他，他恨岳飛；岳飛又多次拒絕服從宋高宗號令，宋高宗也恨岳飛。所以，殺岳飛對秦檜有莫大好處，既能得到宋高宗重用，又能發洩自己的私憤。
施全最後結局是「磔於市」，即在公開場合凌遲處死。作為一名刺殺奸臣的義士，施全該不該受到如此殘忍的刑罰呢？肯定不應該。可是真實歷史就是這樣，它不按我們的意願走，所以才需要電影，為義士創造一個稍微光明一些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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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開周
專欄作家，古代社會生活史研究者，擅長將生硬歷史以活潑生動方式呈現。出版書籍數十本，著作有《吃一場有趣的宋朝飯局》、《包公哪有那麼黑：你所不知道的包青天》、《千年房市：古人安心成家方案》與《誰說不能從武俠學數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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