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文_ 焦桐 圖_ 焦桐、旅讀、CTPphoto、國立故宮博物院
2023年5月號 第135期
2023-05-12
食物是種符碼,負擔著某種敘述上的任務。
這種「意在言外」的敘述技巧是象徵,
有效運用象徵,會引領讀者到更寬闊的想像空間。
飲食文學是特殊主題,精彩書寫往往牽動我們的生理反應,令唾液大量分泌,饑腸怒吼。
一九九九年,快完成《完全壯陽食譜》書稿時,「人間」副刊同事張定綺正在翻譯伊莎貝阿言德的新書《春膳》,她說:「這本書的創作風格和理念,很像你的詩集。」我好奇略翻了幾頁即不敢繼續看下去,深怕受到影響。
直到二十年後我才捧讀《春膳》,一開始讀就停不下來了,十分佩服阿言德的描寫功力,敘述流暢,飽滿著興味和畫面感,優美,幽默,色影幢幢。這本散文令人讚嘆,諸如描繪童年時廚娘統治的老廚房,「是個黝暗而通風不良的大房間,木製家具浸潤了一千頓飯的油膩。」她總是把應該美味的食物,都做成「寄宿學校式的稀糊醬」,「甜點總是像蟾蜍肚皮抖動不已的桲醬果凍」。
阿言德顯然對寄宿學校的伙食心碎,如面對週四的湯:「黑色的液體裡漂浮著無法辨識的灰色團塊,可能是昨天的剩菜。在女校長仁慈但絕無妥協的注視下,需要極大的自制,才能將它一湯匙一湯匙送到唇邊」。全書妙句橫生:「凡是為情人烹調的食物,都帶有情慾的色彩,但若兩人一起動手做,並趁著剝洋蔥皮、扯朝鮮薊葉片的良機,淘氣地順勢脫下一兩件衣服,效果會更好……男人最大的情慾誘惑力,就在於擅長廚藝。」敘述她迷上丈夫,是他在炒鍋、湯鍋、平底鍋之間揮灑自如:「他煮飯的時候,我己經在想像中剝他的衣服了。」
一砂一世界,一花一佛陀
二〇〇一年我離開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編輯崗位,轉任中央大學中文系教職,同時創辦「二魚文化」。當時我的學術興趣即明顯傾向於文學主題學理念,編了多種主題文選,創辦《飲食》雜誌,和年度飲食文選,當然我自己也展開飲食文學書寫。可見我很早就關注主題散文,並有意識地探索飲食文學的可能性。
我編人間副刊十四年半,幾乎每天都向海內外華文作家、學者邀稿,邀稿總是很順利,主題、字數、交稿日期,好像客製化訂單。出版社創立之初,仍是慣性編輯人,我廣泛邀約書稿,頗受挫折。焦妻見狀安慰:「你自己寫呀,你又不是不能寫。」
雖然我的寫作速度緩慢,二十幾年來,也累積了不算少的作品,我暫時將這些散文創作歸為飲食散文。
飲食文學自然還不宜歸為文類,卻是相當基礎的主題學創作實踐。吾人不妨視飲食文學為主題學研究,或一種次文類,具有文學特質、文學趣味、以飲食為主題的寫作。
十四世紀起Literature 出現在英文裡,意思是「通過閱讀所得到的高雅知識(in the sense of polite learning through reading)」。演變至今,文學可解釋為寫得很好、具想像力和創意的書寫。文學語言不僅是指示性的,往往還帶著高度的暗示性。如松露代表了細緻和優雅,冬天最任性的果實;蒼蠅是尋覓松露的「金鑰匙」,蒼蠅藏身產卵的下方,正是松露隱匿之處。
這種「意在言外」的敘述技巧是象徵,語言文字不可能完全傳達複雜細密的思想,和曲折起伏的情感;有效運用象徵,會引領讀者到更寬闊的想像空間,使文學的密度增高。象徵不是露骨的呈現,而是暗示。藝術不是流水帳,藝術的特徵之一是以有限寓無限,所謂「一砂一世界,一花一佛陀」,就是以片段情境,含沙射影地,喚起整體的情境和趣味;為了實現這種含蓄的效果,暗示成為一項手段。
食物符碼,是蜜糖也是砒霜
食物自然是一種符碼,負擔著某種修辭或敘述上的任務。日本作家岡本加乃子相貌醜陋又缺乏品味,卻嚴重自戀,她歡喜用食物描寫自己的身體,諸如「加乃子啊,你那如同枇杷般的明眸」,「我手指傷口的血滲入我如同馬鈴薯般雪白的肌膚」……
法國作家呂克蘭的小說《一千六百張肚皮》的敘述者亨利布蘭是小說主人翁,英國曼徹斯特市斯特朗杰韋斯監獄的廚師長,他任意用食物捉弄犯人的肚子,聲稱:「要折磨他們不能通過味覺器官」,「打擊的目標不是口腔,而是胃和腸」;諸如使用高濃度硫酸鎂配製的強瀉劑,既不破壞食物的口味,又能準確打擊目標。
有一次他使用含鉛的收斂劑,能吸盡腸胃裡的食物水分,引發無可救藥的便秘。他支配囚犯的肚腸,支配他們的肉體、心情和性格。亨利布蘭擔任監獄廚師長之前在船上工作,船上生活和監牢生活的共同點,都是生活在封閉空間,任人擺布,任何反抗都叫暴動。
他有著不可抑制的欲望,希望囚犯們「化為廁所無底馬桶裡臭氣熏天的腹瀉物,希望他們的肚腸拉光稀薄的穢物,希望他們的肚子拉出腸子,希望所有的人都化為一攤攤黑乎乎的液體,匯成一條河流,流入魔鬼燃起熊熊爐火的熾熱的地心。」
後來,暴動的囚犯佔領監獄,在媒體渲染下變成英雄,電視臺在塔樓上安裝一排攝影機,使用變焦鏡頭抵近拍攝:「每介紹一人,就播放一回犯罪人測量卡上的側面像,另外放一段該人在斯特朗傑韋斯屋頂上行走的片。」荒謬的報導和名嘴言談,很容易令人聯想臺灣的媒體。
唐代憂家國,宋代重生活
從現有文獻上觀察,蘇東坡可能是中國飲食文化史上第一位自詡為「老饕」的人。饕餮之徒,本來不是什麼好話,貶意十足,恐怕是到了蘇東坡才改邪歸正。他的〈老饕賦〉極想像之美,請來神廚,聚集了天下美味珍食;復有美女侍宴,彈奏,唱歌,醉入骨髓時,煮茶啜飲:「庖丁鼓刀,易牙烹熬。……蓋聚物之夭美,以養吾之老饕。婉彼姬姜,顏如桃李。彈湘妃之玉瑟,鼓帝子之雲璈……響松風於蟹眼,浮雪花於兔毫。先生一笑而起,渺海闊而天高。」
相對於唐代,宋代文人更注重生活的閒適,其生活態度和審美觀已經世俗化,少了唐代詩人的憂國憂民、渴求立功立言立業,多了一些生活美學,形成「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的一代文風。因此,蘇東坡直接、間接描寫飲食烹飪的詩文頗豐,這些詩文從另一個向度展現蘇東坡的美學理論和實踐,也反映了宋代中國的飲食風俗,是值得深耕的學術領域。
從飲食文化觀社會面貌
楊絳散文《幹校六記》記載楊絳、錢鍾書在幹校兩年的勞改生活片斷,其情緒之節制,愈見智慧之凝鍊,淡淡的筆觸,勾勒處皆見辛酸。如出發前置備行李,把箱子用粗繩子密密纏綑,防旅途摔破或壓塌。可惜能用粗繩子纏綑保護的,祇不過是木箱、鐵箱等粗重行李;這些木箱、鐵箱,確也不如血肉之軀經得起折磨。
文革時楊絳被下放幹校勞改,看守菜地,一次看見三個女人在偷青菜,驚覺被發現,「她們站起身就跑,不料我追的快,就一面跑一面把青菜拋擲地下。她們籃子裡沒有贓,不怕我追上。其實,追祇是我的職責。我倒但願她們把青菜帶回家去吃一頓;我拾了什麼用也沒有。」青菜是很廉價的食物,唯其廉價而結伴偷竊,可見生活之艱辛,社會之凋敝。楊絳敘述追贓,使用輕鬆化的語言,讓場景呈現淡化的效果,恰恰彰顯亂世中的胸懷。
此篇名為〈學圃記閒〉,記的卻是同胞偷菜逃跑的事。在那場漫天蓋地的政治風暴中,唯其輕淡敘述,更顯悲憫之深刻。楊絳的散文和沈從文一樣,秉持中國優美的抒情傳統,氣度恢宏,又能充滿節制,寫人間悲痛處每每能夠平淡面對,更見她深刻的散文藝術。
文學與非文學的言詞是浮動的,不固定的,美學功能的範疇時張時縮。我們必須承認有些傳記、食譜、菜餚、人物事跡、飲食衛生、餐館介紹等等作品有其功能和地位。諸如文君當壚相如滌器,《漢書.司馬相如列傳》所記述這對才子佳人私奔、開小酒店營生的故事。《世說新語.識鑒》載張翰思念家鄉的菰菜、蓴羹、鱸魚膾,感嘆「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遂辭官返鄉。
飲食文學是特殊的主題,精彩的書寫往往會牽動我們的生理反應,令唾液大量分泌,饑腸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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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桐
一九五六年生於高雄市,「二魚文化」公司、《飲食》雜誌創辦人,曾為中央大學中文系教授,退休後專事寫作。已出版著作包括散文《暴食江湖》、《滇味到龍岡》、《味道福爾摩莎》、《蔬果歲時記》、《為小情人做早餐》及詩集、論述等等卅餘種;編有年度飲食文選、年度詩選、年度小說選、年度散文選及各種主題文選五十餘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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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飲食關鍵詞】美食成記憶之鑰──論晚餐
https://www.orchina.net/article/34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