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文_李開周 圖_圖蟲創意、視覺中國、Wikimedia Commons
2024年5月號 第147期
2024-04-28
赫赫有名的周處除三害傳說中，人們看見了鄉里毒瘤浪子回頭的故事，卻多半未知曉周處改過自新後的生活。這位曾經為禍鄉里、人人避而遠之的青年，離開家鄉後竟然當上監察官員與將軍，直至為國捐軀。
電影《周處除三害》熱映，片中主角陳桂林是個通緝犯，他為了成名，模仿魏晉時期周處除三害的故事，除掉了另外兩個作惡更多的通緝犯。
電影不是歷史，故事也不是歷史，今天我們回到魏晉，回到周處生活的時代，看看周處到底有沒有除過三害，以及在周處身上還發生了哪些故事。
世有三害，除之而後快
周處除三害這件事，在《世說新語》和《晉書·周處傳》裡都有記載，大意是說周處年輕時，在義興老家橫行霸道，人人恨得牙根兒癢。義興南山有一頭猛虎，義興長橋有一條蛟龍，猛虎和蛟龍都傷人性命，於是人們將猛虎、蛟龍和周處並稱「三害」。為了除掉周處，有人使出激將法，慫恿他殺虎除蛟。周處不知是計，先上山幹掉猛虎，又下水去鬥蛟龍。蛟龍帶著周處翻翻滾滾，載沉載浮，游了幾十里。三天三夜以後，周處殺死蛟龍，爬上岸來，發覺人們都認為他死了，正在敲鑼打鼓慶祝他的死亡。他羞愧難當，沒臉在家鄉待下去，就去東吳首都建業（今江蘇南京）拜訪名士陸雲。在陸雲的教導下，他改過自新，最終成為一代名臣。
義興是魏晉時期的地名，即今天江蘇省宜興市。宜興市的南面是南山，宜興古城團氿風景區西南角有一座蛟橋，又名長橋，就是周處除三害故事中的長橋。正史上有記載，人名和地名都對得上，周處除三害的故事似乎真的發生過。然而常識告訴我們，如果不借助武器或陷阱，人類絕對不可能徒手殺死猛虎，更不可能在水裡跟蛟龍搏鬥三天三夜。古人所說的蛟龍，大概是咱們現代人說的鱷魚，人在水裡是沒辦法跟鱷魚較勁的，生理結構根本不支援。
殺虎除蛟全是假？
魏晉名士陸機（陸雲的哥哥）曾與周處同朝為官，還為周處寫過一篇〈平西將軍周府君碑〉。按這篇碑文敘述，周處在宜興老家的名聲確實很差，中年時期確實拜訪過陸機和陸雲，確實得到過陸雲的教導。
陸機的碑文非常詳細，將周處祖上三代和一生功業都扒了出來，但是沒有提到除三害，沒有一個字說到殺虎除蛟。所以，我們有理由對周處除三害的真實性表示懷疑。假設周處真的殺猛虎、除鱷魚，那應該也是在別人幫助下完成的。
陸機碑文提到周處去世時的年分和壽命：「元康七年（一說元康九年），因疾增加，奄捐館舍，春秋六十有二。」晉惠帝元康七年，周處病情加重，死在外地，享年62歲。元康七年即西元197年，周處虛歲62，說明他出生於西元236年。不過，陸機把周處的死因歸結為病情加重，卻是睜眼說瞎話。至於陸機為什麼說瞎話，後面會解釋。
周處拜訪陸雲以後，開始在東吳做官，先後做過太子洗馬、東觀左丞、尚書僕射等官職。這些官職全屬於文官，但在東吳快滅亡的時候，周處被任命為「無難督」，成了武將。東吳皇帝的親兵部隊叫「無難營」，無難督就是無難營的長官。
問題青年官拜將軍
西元280年，西晉滅掉東吳，原本在東吳做官的周處、陸機、陸雲等人都歸降西晉，成為西晉官員。按《晉書·周處傳》記載，周處先在西晉首都洛陽當官，隨後被派到新平（今陝西彬州）做太守，繼而調到廣漢（今四川廣漢）做太守。廣漢有一批長期沒能判決的陳年舊案，周處到任後，將積案全部審理清楚，受到西晉朝廷的表彰。
又過幾年，周處升任御史中丞，成為最高級別的監察官員。他性格剛正，脾氣倔強，彈劾其他官員時絲毫不留情面，得罪了很多人。有個人叫司馬肜，是西晉王朝奠基人司馬懿（就是長期跟諸葛亮打仗、最後把諸葛亮熬死五丈原那位）的兒子，爵封梁王，位高權重，也被周處彈劾，兩人結為死仇。
西元296年，司馬肜拜為征西大將軍，去陝西平定叛亂，周處被任命為建威將軍，成為司馬肜的部下。西元297年正月，司馬肜讓周處率兵五千，去梁山（今陝西乾縣梁山鎮）攻打七萬叛軍。《晉書·周處傳》記載周處推辭道：「軍無後繼，必至覆敗，雖在亡身，為國取恥。」您給我的兵太少，又沒有糧草，如果出戰，必定失敗，我死了是小事，朝廷丟臉是大事。司馬肜不聽，強迫周處進兵。周處在六陌（今陝西乾縣陽洪鎮陸陌村）被叛軍圍住，率領五千兵馬與七萬叛軍打了一天，殺死叛軍萬餘人，最後弓箭用完，腰刀折斷，與部眾集體殉國。
官場現形記
周處死後，司馬肜並沒有受到真正的懲罰。《晉書‧司馬肜傳》說「朝廷尤之」，朝廷批評司馬肜一頓，然後繼續提拔他。兩年後，司馬肜升為司徒，執掌朝政，成為事實上的宰相。司馬肜為什麼沒被處分？因為當時的皇帝晉惠帝過於愚魯，實際掌權者是晉惠帝的老婆賈南風，而賈南風迫切需要西晉皇族的支援，不敢得罪司馬肜。但為平息軍隊的怨氣，賈南風找到一個替罪羊，將司馬肜的家奴盧播「免為庶人，徙北平」（東晉王隱《晉書》，此書與唐朝《晉書》有所不同），免去盧播的官職，將其流放到今天的北京。
周處受司馬肜陷害，死於戰陣。死後不久，陸機為周處撰寫碑文，將死因歸於「因疾增加」，謊稱周處是病死的，這又是為什麼呢？
至少有兩條原因：第一，陸機為周處撰寫碑文的時候，司馬肜正執掌朝政，如果直言不諱地將周處死因寫出來，有可能遭到打擊；第二，陸機的性格跟周處大不一樣，周處性情剛直，不屑於拍任何人的馬屁，而陸機和陸雲歸降西晉後，見風使舵，溜鬚拍馬，不停地攀附權貴，司馬肜就是他們攀附的權貴。按東晉王隱《晉書》記載，司馬肜有一次過生日，陸機和陸雲發揮寫文章的長項，為司馬肜獻上一篇文辭華美的長賦，誇其清廉、仁慈，品德感化天下，光芒蓋過周公。
除了攀附司馬肜，陸機哥倆還攀附過晉惠帝的老婆賈南風，以及賈南風的父親賈充、賈充的外孫韓謐。賈充出門時，陸機哥倆遠遠瞧見，立刻跪在路邊。韓謐不擅長寫文章，陸機就負責代筆。唐朝《晉書》說陸機「好遊權門」，是很客觀的評價。
惡棍從良，名士墮落
陸機和陸雲都是一流的文學家，可惜人品不怎麼樣，他們溜鬚拍馬，又不斷地改變攀附對象，誰掌權就捧誰，誰失勢就踩誰。賈南風掌權時，他們追隨賈氏家族；趙王司馬倫奪走賈南風的權位，他們便追隨司馬倫；等司馬倫一死，他們又跟著成都王司馬穎討伐其他皇族……最後司馬穎兵敗，陸機和陸雲被誅三族，整個家族一起完蛋。
從道義上說，周處因為人品剛直而被報復，死於非命，但死得其所；陸氏兄弟也死於非命，但死得毫無價值。無論按照古代的道德標準，還是按照今天的道德標準，周處都值得讚譽，陸氏兄弟都應被唾棄。
《世說新語》裡說，周處求見陸氏兄弟時，陸雲對周處諄諄教誨：「人患志之不立，亦何憂令名不彰邪？」人這一輩子最重要的是立志做好事，又何必擔心將來不出名呢？周處很幸運地聽從了陸雲的教導，而陸雲只是嘴上說說而已，實際做的是另外一套。
所以結論是，文品不等於人品，言語不等於行動，惡棍可能變成好人，名士也可能墮落成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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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開周
專欄作家，古代社會生活史研究者，擅長將生硬歷史以活潑生動方式呈現。出版書籍數十本，著作有《吃一場有趣的宋朝飯局》、《包公哪有那麼黑：你所不知道的包青天》、《千年房市：古人安心成家方案》與《誰說不能從武俠學數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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