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文_李開周 圖_《新神榜：楊戩》官微、Public Domain
2024年7月號 第149期
2024-07-05
在人們心目中霸氣十足、法力高強的二郎神楊戩，標準配備少不了三眼、嘯天犬、三尖兩刃刀。但細考歷史文獻，二郎確有其人，但原來他既不姓楊，也沒有三隻眼，甚至不拿刀刃……？
去年有一部動畫電影《新神榜：楊戩》首映，主角自然是神話中那位英俊瀟灑、神通廣大、額頭上長著第三隻眼的二郎神楊戩。片中楊戩出場時，第三隻眼受傷嚴重，失去法力，又被師父欺騙，後來他闖出迷霧，重開天眼，與外甥沉香並肩作戰，最終擊敗眾神，使天地萬物生生不息。
神話是人造的，沿著二郎神的神話譜系往前追溯，我們將看到許多不一樣的二郎神，他們不僅沒有第三隻眼，甚至連名字都不叫楊戩。如果把現代影視劇中的二郎神形象播放給歷朝歷代的古人觀看，絕大多數古人會表示反對，認為與心目中的二郎神差別太大。
讓清朝官員嚇一跳的三眼神
不妨舉例為證。清朝咸豐四年（西元1854年），四川學政何紹基奉旨主持各縣科舉考試，來到傳說中二郎神的老家灌縣，瞧見當地百姓供奉的二郎神塑像：「前殿二郎神像塑作三目，旁列三叉兩刃刀。」（何紹基《東洲草堂文鈔》卷二，下同）二郎神長著三隻眼，以三尖兩刃刀為兵器。何紹基「不勝疑詫，詢之土人，始知為小說中所載楊二郎故事，荒誕不經」，他非常驚訝，詢問老百姓，才知道是按照小說裡描寫的二郎楊戩形象塑造的，於是他給出四個字評價：荒誕不經。
再往前十幾年，清朝道光十九年（西元1839年），貴州巡撫賀長齡在仁懷縣城北門一座廟裡也見到三隻眼的二郎神塑像，他勃然大怒：「所奉神像系屬三眼，怪誕不經！」（道光年間《仁懷直隸廳志》卷六）該廟供奉的神像竟然有三隻眼，奇怪荒誕，毫無憑據！隨後賀長齡通告貴州全省各府各縣，必須給二郎神改頭換面，禁止塑造第三隻眼。
以上兩件事說明，二郎神三隻眼的形象在一百多年前已經在民間流行，卻沒有得到社會上層的認可。社會上層為什麼不認可？因為那些高級文官能接觸到大量的歷史文獻和文學作品，而早期文獻和文學作品裡的二郎神形象並沒有三隻眼。
治水有功得神格
至少從宋朝起，二郎神信仰就盛行於朝野上下。按《宋會要輯稿》記載，宋仁宗嘉祐八年（西元1063年），朝廷將二郎神封為「靈惠侯」，四川百姓則更進一步，尊稱二郎神為「護國靈應王」。宋徽宗崇寧二年（西元1103年），朝廷俯順民意，加封二郎神「昭惠靈顯王」，還把京城開封的一座道觀改為「昭惠靈顯真人觀」，民間則俗稱「二郎觀」。那時候的二郎神跟楊戩還沒有任何關係，在官方話語中，二郎神是戰國時期四川官員李冰的次子，生前幫助李冰治理水患，修築了大名鼎鼎的都江堰，上有功於國家，下造福於平民，所以死後得以封神。
李冰次子姓李，這毫無疑問，但他叫什麼名字呢？史料無載，民間也不知道，只是按排行稱其為「李二郎」，簡稱「二郎」。到南宋時期，大概人們覺得二郎神一個人孤孤單單待在廟裡太寂寞，不但送給他一個老婆，還附贈兩個兒子。宋高宗紹興七年（西元1137年），朝廷加封二郎神的老婆為「正利夫人」，那兩個兒子沒有名字，按家族中同輩兄弟排行，分別稱為「十五郎」和「十八郎」。也就是說，南宋的二郎神有妻有子，一家四口其樂融融。
南宋四川是戰略要地，長期駐紮重兵，為了彌補軍餉，四川官府在各地營造二郎廟，宣稱二郎神法力無邊，誰祭祀誰得福報，不祭祀則有災殃。老百姓深信不疑，各地二郎廟前香火大盛，香火錢成了官府憑空多出來的一大財源。這段歷史在南宋官修史書《建炎以來繫年要錄》中有記載，據說始作俑者是南宋大臣張浚，他策動並成功實施了用二郎神斂財助餉的計劃。
法寶非刀劍，而是治水的石鑿？
宋朝的二郎神長什麼樣子呢？南宋史料《貴耳集》收錄一首〈灌口二郎歌〉，這樣描寫二郎神：「黃衫紗帽佳少年，炯然餓虎窮山淵。不居秦鹿祖龍畔，卻走碧雞金馬邊。左手斜執巨靈鑿，右手敬抱禹貢篇。離堆順流已受命，一下不打天吳鞭。有時挾彈暮雲表，有時蹴鞠春風前……」歌詞大意是說二郎神穿著黃衫，戴著紗帽，左手持石鑿，右手拿地理書《禹貢》，既會打彈弓，又會踢足球。由此可見，當時二郎神還沒有三隻眼和三尖兩刃刀，手中法寶居然是治水用的石鑿和地理書。
到了元朝，二郎神突然改姓，不再是李冰的兒子李二郎，卻變成宋朝道教信仰中曾經出現過的「清源妙道真君」趙昱。元雜劇《二郎神醉射鎖魔鏡》將趙昱描寫成一個棄官學道的神仙，此人法力高強，手持三尖兩刃刀，有七個隨從，並稱「眉山七聖」，但額頭上仍舊沒有第三隻眼。
明朝前期有一部雜劇《二郎神鎖齊天大聖》，給後來《西遊記》裡二郎神大戰孫悟空那段故事提供了原型。但在這部雜劇裡，二郎神仍舊姓趙名昱，隨身武器除了三尖兩刃刀，還有一把彈弓和一隻「細犬」，也就是後來「哮天犬」的原型。
三昧火眼變三眼
明朝萬曆年間，《新刻出像官版大字西遊記》橫空出世，屬於較早的《西遊記》版本，此書當中的二郎神終於改姓為楊，身穿黃袍，背插彈弓，手持三尖兩刃刀，隨從「眉山七聖」變成「梅山七聖」。不過，這時候的二郎神只是姓楊而已，並沒有提到他叫楊戩，在插畫中的形象也絕對不是三隻眼。直到明朝晚期，《封神演義》問世，才將二郎神定名為楊戩，但仍舊不是三隻眼。《封神演義》中的三眼高手不少，殷商太師聞仲和殷紂王的兒子殷郊額頭上都長著第三隻眼，楊戩卻只有兩隻眼睛。
從宋朝到明朝，無論是文獻、雜劇、小說，還是流傳下來的插圖與壁畫，都見不到三眼形象的二郎神。曾有學者認為，《封神演義》描寫楊戩進入石穴，「借三昧火眼現出光華」，已經提到三隻眼。其實「三昧」只是中土佛教對梵語「三摩提」的另一種音譯，意涵相當於「一心不亂」，「三昧火眼」即相當於「法眼」，絕沒有三隻眼的意思。
那麼三眼二郎神出現於何時呢？極可能到清朝中葉才有。查清朝嘉慶年間修撰的《郫縣志》，四川郫縣百姓每年舊曆六月二十四日為二郎神過生日，抬著神像巡行四方，那些神像的額頭正中都有一隻眼放出光芒。此前康熙年間寫成的著名神怪小說《聊齋誌異》也出現過二郎神，形象是「修軀多髯」，身材魁梧，滿臉鬍鬚，並無三隻眼。所以，三眼二郎神應該是康熙以後出現的「新生事物」。回頭再看本文開頭所舉的那兩個例證，咸豐年間四川學政何紹基與道光年間貴州巡撫賀長齡都對三眼二郎神的形象表示驚訝，這種反應就可以理解了。
楊戩到底是誰
最後再說說二郎神名叫楊戩的由來。歷史上確實有楊戩其人，他是北宋末年的太監，也是宋徽宗的寵臣。大約在元朝或明朝前期，戲劇舞台與說書場中便有楊戩與二郎神的故事，大意是宋徽宗的寵妃韓夫人生病，在楊戩府中靜養，被一個冒充二郎神的騙子誘其苟合，楊戩發現此事，將假二郎神捉拿歸案，凌遲處死。這段故事被明朝小說家馮夢龍改編，寫入《醒世恆言》，然後就更加流行。在流行過程中，民間張冠李戴，錯把捉拿假二郎神的太監楊戩當成了二郎神的本名，以訛傳訛，直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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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開周
專欄作家，古代社會生活史研究者，擅長將生硬歷史以活潑生動方式呈現。出版書籍數十本，著作有《吃一場有趣的宋朝飯局》、《包公哪有那麼黑：你所不知道的包青天》、《千年房市：古人安心成家方案》與《誰說不能從武俠學數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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