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李開周 圖_《雁回時》官微
2025-05-28
2025年3月，騰訊網劇《雁回時》上線。女主角莊寒雁出身高貴，是京城顯宦的嫡女，然而她的人生卻充滿凶險——庶母總陷害她，庶母的子女總排擠她。庶母為何要陷害嫡女？庶子庶女為何要排擠正室千金？站到反派的立場，那也許不是人品問題，而是環境所迫。
先來分析一下莊寒雁的家庭：父親是京城文官莊仕洋（親生父親實為東侯王），母親是京城貴女阮惜文；莊仕洋娶有一妻一妾，妻子阮惜文，小妾周如音；周如音為莊仕洋生下兩女一子，長女早逝，次女莊語山，兒子莊語遲；莊仕洋還有一個母親，即莊寒雁、莊語山等人的祖母。
古裝宅鬥劇《雁回時》講述名門女子莊寒雁重回京城的故事
只有「姨娘」，沒有「小娘」
按輩分，老祖母自然最高，莊仕洋、阮惜文、周如音其次，莊寒雁、莊語山、莊語遲再次。然而從家庭地位來講，身為小妾的周如音卻要排到最後，非但比不上正妻阮惜文，而且比不上正妻的女兒莊寒雁，甚至還低於她親生的子女莊語山和莊語遲。
為何這麼說？因為儒家禮法在古代中國維持著一條持續兩千多年的家庭生物鏈：丈夫——正妻——嫡子（正妻的兒子）——嫡女（正妻的女兒）——庶子（小妾的兒子）——庶女（小妾的女兒）——小妾。
本劇第一集，當莊寒雁從幼年生活的澹州千里迢迢逃回京城的莊家府邸時，庶母周如音立即趕去拜見，並對丫鬟說：「三小姐（莊寒雁）可是莊家唯一的嫡女，我怎敢怠慢？」這句對白非常寫實，嫡女莊寒雁雖是晚輩，其身分地位卻高過身為長輩的庶母周如音。
然而，劇中莊寒雁對周如音的稱呼存在問題。周如音對莊寒雁說：「我不是夫人，我叫周如音，是老爺的妾室，三小姐以後叫我周姨娘就行了。」此後莊寒雁便喊周如音「姨娘」，偶爾也以「小娘」相稱。
古代中國確實存在「小娘」一詞，但意思等同「年輕的女子」。唐朝李賀詩句「真珠小娘下清廊」，宋朝陳藻詩句「小娘罵婿見財輕」，明朝徐居正詩句「西家小娘年二八」、「小娘年紀才十三」，都是在描寫年輕女子。那麼古人如何稱呼父輩的小妾呢？通常只用「姨娘」和「姨姨」相稱，其中姨娘多見於《紅樓夢》，姨姨則見於明朝話本小說集《三言二拍》。將「小娘」當成小妾，應是近十年大陸編劇的新發明，人云亦云，於是這個相當無厘頭的稱呼就在古裝劇裡流行了起來。
莊寒雁經常遭受庶母的算計與陷害
庶母周如音看似溫婉卻工於心計
妾為女奴，媵為陪嫁
「妾」字起源很早，商朝甲骨文裡就有，字形是一個戴著刑具、側身而跪的女人，意思是女性奴隸。史學界主流意見認為，在商朝以及此後的周朝，妾就是女奴，來源於被征服的部族和重罪犯人的家屬。那時候，與妾地位相同的是臣。女奴為妾，男奴為臣，妾和臣都是奴隸，這與後來的小妾和大臣完全不一樣。以《雁回時》裡的周如音為例，她雖是小妾，但並非女奴，相反地，她被莊家的奴僕們侍奉和敬畏。
春秋戰國時期，諸侯和卿大夫們除了有妻，還有「媵」。媵的身分地位很像後來的妾，但媵與妻有親屬關係，往往是妻的妹妹或侄女。例如《左傳‧僖公二十三年》記載，晉文公娶秦穆公的女兒文嬴為妻，文嬴的堂妹懷嬴成了媵。再如《左傳‧襄公十九年》記載，齊靈公娶魯國懿姬為妻，懿姬的侄女聲姬成了媵。還有《左傳‧襄公二十三年》，魯國大夫臧孫許有一妻一媵，其中媵是妻的侄女，還給臧孫許生了兒子。
按照今人的眼光來看，姐妹共嫁一夫已足夠變態，姑姑和侄女共嫁一夫更是變態到無以復加。然而在春秋戰國時期，這似乎是一種正常現象。不僅如此，漢唐時期一些儒學家還認為這樣做更符合貴族們的利益。用唐朝儒生孔穎達的話說：「諸侯之娶嫡夫人及左右媵，各有姪、娣，……參骨肉至親，所以息陰訟。陰訟息，所以廣繼室。」諸侯以正妻為夫人，以正妻的妹妹或侄女為左右媵，由於她們是骨肉至親，所以不會爭風吃醋，因為不爭風吃醋，所以能給諸侯生養更多的孩子。
東漢儒生鄭玄為《儀禮》作注：「媵，送也，謂女從者也。」媵的本義是送，引申義是陪嫁，就是嫁女兒時贈送給女婿的妾室。讓誰做陪嫁呢？嫡和姪，即女兒的妹妹和女兒的侄女。
其實在春秋戰國以後，史籍裡已經很少看到讓嫡、姪做陪嫁的記載，但這種變態現象並未完全絕跡。比如安史之亂時期，唐肅宗為了向回紇借兵，將女兒寧國公主嫁給回紇國主，同時把侄女送去做媵。再比如滿清建國初期，清太宗皇太極從蒙古博爾吉特部迎娶皇后，該皇后的侄女成了嬪妃，那個侄女給皇太極生了兒子，即後來的順治皇帝。
民國二十七年，號稱「西部歌王」的王洛賓將一首維吾爾民歌改編成《達阪城的姑娘》，裡面有那句越琢磨越古怪的歌詞：「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給別人，一定要嫁給我，帶著你的嫁妝帶著你的妹妹，趕著那馬車來。」這句歌詞讓我們有理由懷疑，不久以前某些遊牧民族仍然保留著以姐為妻、以妹為媵的傳統。
小妾的抗爭
中世紀歐洲是一夫一妻制，但允許貴族們擁有多個情婦；古代中國也是一夫一妻制，但允許貴族們擁有媵或妾。與正妻相比，媵妾地位甚低。
《國語‧晉語四》記載：「秦伯歸女五人，懷嬴與焉。公子使奉沃盥，既而揮之。」秦伯把女兒嫁給晉文公，文嬴為妻，懷嬴為媵。在文嬴面前，懷嬴只能「奉沃盥」，也就是端洗臉水。
媵妾地位如此低下，有沒有機會翻身做主人呢？有，但機會極少，因為古代中國有一條「無以妾為妻」的禮法，禁止將小妾升為妻子。
西元651年，剛稱霸的齊桓公在葵丘與諸侯會盟，齊、魯、宋、衛等國主一起簽下國際公約，第一條公約便是「誅不孝，無易樹子，無以妾為妻」，殺死不孝的人，不更換繼承人，不讓妾做正妻。《唐律疏議‧戶婚律》則規定：「以妻為妾，以妾為妻者，徒一年半。」誰要是敢把正妻降為小妾，或者把小妾扶為正妻，處以一年半的徒刑。
以上規定不僅存在於紙面上。《漢書‧外戚恩澤侯表》裡有一個外戚讓小妾做妻子，被免掉了侯爵；《新唐書‧李齊運傳》裡的禮部尚書李齊運晚年喪妻，將小妾扶正，遭到士人嗤笑；《春渚紀聞》記載，宋哲宗時期某皇族子弟「以妾為妻，因罷開府」，由於將小妾扶正，丟掉了「開府儀同三司」的高級官銜。
那麼小妾怎樣才能取代妻子呢？除了正妻死亡或被休，還要得到丈夫的寵愛，甚至還要得到正妻家族的准許，否則可能會被正妻家族告到官府。
劇中周如音之所以一直想陷害正妻阮惜文，之所以在丈夫莊仕洋面前邀寵取媚，就是為了取代阮惜文。劇情裡倒沒有周如音取媚於阮惜文家族的情節，那是因為阮家已被滿門抄斬，阮氏家族已經不存在了。
周如音陰狠狡詐，人品低劣，但是反過來看，她如果不陰狠不狡詐，就要永遠處於小妾的位置，她和她的子女在莊家就永遠不得翻身。壞的制度會讓人變壞，就是這個道理。
莊寒雁與母親阮氏最終和解
主母阮惜文命運多舛，娘家不幸被滿門抄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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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4月號 第158期 https://orstyle.net/product/no159/
李開周
專欄作家，古代社會生活史研究者，擅長將生硬歷史以活潑生動方式呈現。出版書籍數十本，著作有《吃一場有趣的宋朝飯局》、《包公哪有那麼黑：你所不知道的包青天》、《千年房市：古人安心成家方案》與《誰說不能從武俠學數學？》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