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 李開周 圖_《不思異：志怪》官網、Cheerimages、國立故宮博物院
2025-06-04
書生走進密林，陽光漸漸消失，陰風掀起幾片落葉，一群鬼怪突然從四面八方湧出，書生大驚，卻無路可逃……這是搜狐視頻今年古裝奇幻劇《不思異：志怪》第三集的劇情。那些鬼怪，其實是天羅鎮居民假扮的，為了慶祝一個奇怪的節日：天穿節。
天穿節在歷史上存在嗎？現代生活裡還有這個節日的影子嗎？讓我們從一首詩談起。
書生李言與天羅鎮老闆娘宋知茹一見鍾情 ©《不思異：志怪》官網
書生在樹林中被妖怪包圍©《不思異：志怪》官網
妖怪面具下竟是絕世美人©《不思異：志怪》官網
天穿節起源──女媧補天
該詩題為〈正月二十日，俗號天穿日，以煎餅置屋上，謂之補天，感而為詩〉，內容如下：「媧皇沒後幾多年，夏伏冬愆任自然。只有人間閑婦女，一枚煎餅補天穿。」大意是說，女媧娘娘去世很久，人們還在懷念她煉石補天的功績，並將每年的正月二十定為天穿節。天穿節這天，女士們要做煎餅，用絲線穿起來，放到屋頂上，以此模仿女媧補天。
這首詩的作者李覯生活在宋仁宗時期，一生沒能做官，全靠教書為生。他教過曾鞏，跟王安石是好友，還受到范仲淹的賞識和舉薦。
比李覯晚一代，北宋後期有一位詞人葛勝仲，創作了一首〈驀山溪‧天穿節〉，提到天穿節的另一種習俗：「步春風，香河七里，冶容炫服，摸石道宜男。」意思說已婚婦女會在天穿節那天出門踏青，她們化著漂亮的妝容，穿著炫麗的衣服，撫摸路邊的石頭，相信這樣就能生出兒子。
元朝後期，官員、畫家兼詩人楊維楨創作了一首〈皇媧補天謠〉，也與天穿節有關。原詩太長，節錄中間兩句：「聖媧巧手煉奇石，飛廉鼓韝虞淵赤。紅絲穿餅補天穿，太虛一碧玻璃色。」女媧娘娘心靈手巧，將青石煉化。風神飛廉吹起皮囊，幫女媧生火。蒼天燒得火紅，青石補住裂縫，世間萬民感恩戴德，用紅絲穿起煎餅，紀念女媧的大功。
如果往前追溯，我們還能在魏晉時期的文獻《拾遺記》裡見到天穿節：「江東俗稱正月二十日為天穿日，以紅縷繫煎餅，置屋上，謂之補天穿，相傳女媧氏以是日補天故也。」江蘇與浙江一帶俗稱正月二十為天穿節，人們用紅色的絲線繫住煎餅，放在每家每戶的屋頂──相傳女媧在正月二十煉石補天，所以屋頂象徵蒼天，煎餅象徵石板，把煎餅放到屋頂上，就象徵女媧用石板補住天上的裂縫。由此可見，天穿節至少在魏晉時期就誕生了，到宋元時期依舊盛行。
從「打野狐」到「打夜壺」
再看《不思異：志怪》的劇情，編劇並沒有讓天羅鎮的居民在天穿節那天做煎餅，更沒有讓他們把煎餅放屋頂，卻為這個節日抹上幾道更神秘的色彩。
第一道神秘色彩：每逢天穿節，天羅鎮都會出現日全蝕，白晝很快變成黑夜，整個鎮子籠罩在黑暗當中。
第二道神秘色彩：每逢天穿節，天羅鎮居民都要扮妖怪，去鎮子旁邊的樹林裡穿行，據說可以驅邪避凶。
第三道神秘色彩：當日全蝕結束，太陽重新出現，天羅鎮居民要舉行一個「打夜壺」儀式。具體說，就是把一枚「天穿石」放進一隻陶瓷夜壺裡，讓第一個搶到棍子的人去打夜壺，將夜壺打碎，把天穿石拿出來，然後就能得到女媧的庇佑。劇中持棍打夜壺的幸運兒是男主角之一的書生李言，他不僅成功拿到夜壺裡的天穿石，還贏得了天羅鎮老闆娘宋知茹的芳心。
從科學角度講，「每逢天穿節都會出現日全蝕」的設定完全不靠譜。如前所述，從魏晉到宋元的天穿節都在正月二十舉行，日全蝕絕對不會在這個日期出現，因為日全蝕的發生條件是月球位於太陽和地球之間，只有在農曆每月的初一或初二才有這個可能。另外，在北半球任意一個固定地點上，日全蝕的間隔週期都是三百年左右，天羅鎮怎麼可能每年都有日全蝕呢？不過，考慮到《不思異：志怪》屬於奇幻劇，我們也不必在科學上求全責備。
從歷史角度講，編劇讓天羅鎮居民扮鬼出行，以及讓李言打夜壺取石頭，則是從社會生活史中得到的靈感。按文獻記載，從遙遠的商朝到距離我們最近的清王朝，一種名為「儺戲」的傳統習俗始終沒有斷絕。所謂儺戲，就是讓一部分人扮成鬼怪，讓另一部分人驅趕鬼怪，寓意驅邪避凶、四海康寧。至於天羅鎮居民打夜壺的儀式，分明來源於歷史文獻裡的「打野狐」或者「打野胡」。
南宋宗室趙彥衛《雲麓漫鈔》記載：「世俗，歲將除，鄉人相率為儺，俚語謂之打野狐。」宋朝老百姓過除夕，流行扮鬼驅邪，俗語稱為打野狐。明代《紹興府志‧風俗志》記載：「打野胡，方言，謂之跳鬼。」明朝紹興人民將跳大神稱為打野胡。
宋朝打野狐，明朝打野胡，原本都是儺戲俗稱，《不思異：志怪》將其演繹成天羅鎮居民扮鬼遊行之後的「打夜壺」儀式，還真的祭出一個碩大的夜壺道具，劇情構思既巧妙又好玩，值得點讚。
中國湘滇黔等地至今仍有儺戲祭神跳鬼的傳統 ©黃焱紅/Cheerimages
湖南懷化沅陵縣辰州儺戲的跳儺畫 ©黃焱紅/Cheerimages
天穿節的現代影子
時至今日，我們還能見到天穿節嗎？能。不過，在絕大部分地區，天穿節已經面目全非，變成了天倉節、添倉節、填倉節。打野狐變成打夜壺，屬於藝術加工；天穿節變成填倉節，則是以訛傳訛。
在我的老家豫東農村，每年正月初二要過填倉節，又叫「打囤節」。怎麼過呢？非常簡單：二月二早晨，太陽出來以前，要提一把鐵鍬去廚房，從灶膛裡鏟出灰燼，然後走到院子正中，以鐵鍬為筆，以灰燼為墨，畫出一個龐大的圓圈，再給這個圓圈留出一個入口，入口處畫一個階梯。那個圓圈象徵糧倉，那個階梯象徵糧倉高大，需要梯子才能爬上去，最後在圓圈裡放幾粒糧食，寓意五穀豐登，新的一年會有好收成。
從豫東到皖西，從皖西到河北，從河北到山西，中國北方很多省份的農民都在慶祝類似的節日，叫法各有不同──有的地方叫填倉節，有的地方叫添倉節，有的地方叫天倉節。具體日期也有區別，有的是在正月初二，有的是在正月十六，有的是在正月二十，還有的地方要延遲到正月廿五。但是歸根結底，這些節日全是從古代天穿節的變異。
本來是紀念女媧補天的天穿節，怎麼會變異成盼望五穀豐登的豐收節呢？歷史文獻留下了清晰的脈絡。
清朝康熙年間，大型類書《古今圖書集成》問世，其中《曆象彙編‧歲功典》收錄了元朝、明朝和清朝前期的大量方志。山西《黎城縣方志》說：「正月二十日俗成天倉。」河北《邢臺縣方志》說：「正月二十五日祭天倉，用雜糧為團供。」河北《元氏縣方志》說：「二十日用灰畫窖，置五穀於中，明晨收入倉內，謂之小添倉。」山西《馬邑縣方志》說：「正月二十日為小天倉，以炭灰羅布地上，作大小圈，曰剜窖。……至二十五日為老天倉，食煎餅，曰蓋窖。」北京《宛平縣方志》說：「正月二十五日，大啖煎餅，曰填倉。」
天穿的穿，本意是破了一個洞，可是宋元以後的人們搞不清楚天穿是何義，把天穿誤以為天倉，進而誤以為添倉、填倉，於是紀念女媧就演變成慶祝豐收。搞笑的是，天穿節做煎餅的習俗在某些地方依舊保留，用來補天的煎餅又演變成保護糧窖的蓋子。
所以，世界一切都在變，語言如此，傳統也如此。但不管怎麼變，新風裡都有舊俗的殘餘，新一代都繼承前代的屋基。
清代四庫館繪圖分校官門應兆補繪蕭雲從《離騷圖冊》中的女媧 ©國立故宮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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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號 第160期 https://orstyle.net/product/no160/
李開周
專欄作家，古代社會生活史研究者，擅長將生硬歷史以活潑生動方式呈現。出版書籍數十本，著作有《吃一場有趣的宋朝飯局》、《包公哪有那麼黑：你所不知道的包青天》、《千年房市：古人安心成家方案》與《誰說不能從武俠學數學？》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