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文_ 劉華/ 旅讀 圖_ 劉華/ 旅讀、圖蟲創意、Wikimedia Commons
2023年7月號 第137期
2023-07-03
許多日本推理作家是狂熱的旅行家。
他們總愛懷揣筆記本,像個「怪大叔」那樣仔細觀察周遭,事無巨細地記錄。
在他們的作品裡,真實的地名、場景,和虛構的謀殺一起出現。
讓人讀來,彷彿一切都是真的。
金田一耕助 vs. 橫溝正史,誰是故居真正的主人?
一九四五年四月,住在東京三鷹市,和太宰治做了一陣子鄰居的橫溝正史,因為擔心不斷蔓延的戰火和轟炸,帶著一家五口來到了位於瀨戶內海邊,在當時與世隔絕的小城倉敷。
「金田一耕助抵達倉敷,他一放下行李,就立刻離開旅館到大街上漫無目的地閒逛。天空不斷飄著綿綿陰雨,金田一耕助只好撐著一把向旅館借來的雨傘走在大街上。」在看過很多遍橫溝正史的小說《惡靈島》後,我終於像他筆下的主人公一樣,來到了倉敷。
金田一初抵倉敷所見到的陰雨天,也許是特例。倉敷所在的岡山,其實是全日本年均日照時間最長的地方,古時有「晴天之國」的名號。今天也不例外,太陽強烈,天空碧藍。
儘管和書中天氣不同,當我坐在晃晃悠悠緩慢前行的小船上,依然看到了橫溝正史筆下「那些殘留著江戶情懷的民宅牆壁,以及土窯所引起的懷古氣氛」。作為一個歷史悠久的古城,兩岸的木頭房子和狹窄街巷,依然有當年的風情,街上林立備前燒老舖、古美術館和傳統小吃舖,時光彷彿是凝滯的。老房子有著清一色的雪白牆壁和格柵窗,它們是這裡建築最典型的標誌,倉敷窗、倉敷格─日本建築界這麼稱呼它們。
「從古至今,屋主總是勤於粉刷修繕,所以看起來很新,可實際上它們都有三百多年歷史。」穿紅色短衫、戴竹斗笠的船夫一邊賣力撐船,一邊滔滔不停地講解。由於淡季,原本能載十幾人的船只坐了四五個遊客。上船時每人被發了一個跟船夫一樣的竹斗笠。可它戴在我們頭上,和身邊的古雅氛圍一點也不搭,看起來比當年逃難的橫溝正史還狼狽。
「橫溝正史肯定是來這裡取過材的,不過更多跟他有關的東西,建議你去清音看看。」當我問起橫溝正史,船夫答不上來,倒是同船的老先生,看樣子也是推理小說愛好者,為我指點迷津。
金田一耕助誕生在這裡喲
來到一處有著和倉敷古城一樣長長白牆的院門口,這裡就是橫溝正史故居。這遠離戰爭的靜謐小城,也許給橫溝正史帶來更多的創作靈感。來到清音的隔年年初,他便寫出了創作生涯上最有影響力的作品之一《本陣殺人事件》,全日本乃至全世界最有名的偵探─外形邋遢但機智無比的金田一耕助,於此誕生。隨後幾年,以金田一為主角的《獄門島》、《八墓島》等重要作品也相繼問世。
我在門前脫鞋進屋。老式木頭房裡光線昏暗,這幽暗也營造出了非常有推理感的氛圍。鋪著榻榻米的空間隔成三間,進門右手邊的書房裡,牆邊掛著橫溝正史的和服,一旁是他當年的書桌,桌前空蕩蕩,彷彿橫溝先生剛離開─當年,他常常在寫不出東西的時候,離開到附近的池塘邊散步,像金田一那樣,撓著頭喃喃自語。
走進另一間房,紙拉門上赫然出現金田一耕助那攤開雙手的招牌式動作剪影,氛圍感滿滿,彷彿風塵僕僕的偵探先生剛剛破案歸來。是的,這裡也是金田一耕助的家。門口標記主人身分的銘牌有兩塊,橫溝正史和金田一耕助兩個名字並排懸掛。橫溝正史只在這裡生活了三年半,而金田一耕助,可是誕生在這裡的。
充滿驚喜的金田一耕助小路
「金田一耕助小路」從清音車站開始,到橫溝正史舊居結束,全程大約三公里,雖然路程不算短,但有了小說場景串聯,一路走來愉快輕鬆。橫溝正史在這一帶住了三年多,對地形十分熟悉,創作小說時自然就地取材。把很多地方寫了進去。雖然有的以化名或較隱晦的方式出現,可讀者也都是推理能手啊。只需有點滴線索,他們就把原型「八」了出來。
這些地點在地圖上被詳細標注:金田一走過的川邊町、收治女病人的木內醫院、刑警買菸的角之煙草屋,有的還原樣存在,有的只剩下一塊空地,跟前插著標記書中場景的牌子。在倉敷旅遊局的日語官網上,「金田一耕助小路」被作為一條主題路線加以推薦。
大分縣豐後高田,感受東野圭吾筆下溫情
橫溝正史擅長營造恐怖氣氛,而他的後輩,如日中天的當代作家東野圭吾,雖然同樣以創作洞悉人性的社會派推理作品聞名,但他作品中卻常有著感動人心的溫情,而故事背景地也親切而充滿濃郁的生活煙火。其中最有代表性的,非《解憂雜貨店》莫屬,同名電影在現實中完美還原了虛構的場景,就在豐後高田這個九州的偏僻小城。
從大分站先搭乘電車到豐後高田站,又換上一個小時才有一班的巴士,我終於到了目的地。遠遠望去,前方高處橘紅色「昭和之町」字樣的巨大標誌門洞後,是一大分縣豐後高田,感受東野圭吾筆下溫情個挨一個的店舖。此時天空晴朗、整條街道被襯托在藍天白雲之下,雖是初次到訪,但眼前的景色卻讓我感覺熟悉而親切─《解憂雜貨店》電影一開頭,敦也、翔太、幸平三個小青年,夜晚從這裡飛奔而過,而之後晴美一邊讀信一邊走過的,也是這裡。
巴士巡遊解憂雜貨店場景
街道一頭的停車場首先吸引了我,這裡一半是巴士停車場,而另一半是「昭和浪漫倉庫」主題公園。半露天車棚下,幾輛七〇年代的豐田老爺車停成一排,另一邊,一輛色彩艷麗的牛頭巴士極為引人,電影場景中,這車曾載著主人公穿梭在小城中。
我以為這是一個只能觀賞的道具,正在圍著它拍照時,一個穿制服、司機模樣的人上了車,點燃引擎,巴士發出低沉轟鳴。「要不要坐車遊豐後高田?」原來這是一個豐後高田的體驗行程,遊客可以坐上古老的巴士遊覽小城。
車緩緩開進昭和之町,無論是車裡還是窗外,彷彿都回到了半個世紀之前。身下暗紅色的天鵝絨座椅、頭頂圓形的拉環,還有前排椅背上的古早廣告,將一個年代感營造得維妙維肖,恍如讓人親身進入《解憂雜貨店》中的昭和年代。不久,中野鮮魚店的招牌出現在窗外,這不就是松崗娘家的魚店?駛出昭和之町,窗外景色是更為開闊的桂川河道,駛上大橋過河時我突然想起,眼下所經之處正是電影裡川邊綠發生車禍的地方。下橋時我回頭,彷彿又看見電影結尾敦也正在跑來⋯⋯坐在車裡短短半個小時,彷彿又把電影重溫了一遍。
從案發地到紀念館,松本清張的小倉故事
「你在讀東野圭吾的時候,東野圭吾在讀松本清張。」推理小說界流傳著這樣的說法,東野圭吾也承認自己受松本清張影響很深,以致他不少作品中能看見松本清張的影子。順著推理作家的故事旅行,松本清張這條線索,也是格外有料精彩。
凡走過必留下案件
松本清張也是酷愛旅行的。他的第一部長篇推理《點與線》,最早就是在《旅途》雜誌連載。從金澤到北海道,都曾留下他取材的足跡,而九州一帶從熱鬧的福岡到松本清張家鄉小倉,更在故事中頻繁露面。
遊客來到小倉,景點無外乎高聳天守閣的小倉城、宮本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比武的嚴流島、滿是商店的中央通,可作為松本清張的讀者,挨著小倉城的松本清張紀念館,才是必去之站。
紀念館剛開門, 已等在門口的我走進去,成了這個普通工作日的第一個參觀者。剛做完開業準備的工作人員朝我深鞠一躬,她身後的一整面牆,貼滿松本清張作品改編的電影海報:《黑色皮革手冊》、《 砂之器》、《 疑惑》、《點與面》、《買地方報的女人》、《霧之旗》⋯⋯都是近年熱門。在日本推理作家中,松本清張的作品恐怕是被搬上銀幕次數最多的。
從天而降的原稿!編輯們催稿現場
紀念館幽暗燈光下,廿二公尺長的時間線詳細記錄著松本清張的一生。從一九〇九年出生在北區板櫃村,小倉就是他坎坷前半生的見證者,十三歲就輟學混社會,好不容易在廿八歲進了朝日新聞社,但十幾年間幹的卻是和文字沒丁點關係的廣告設計⋯⋯直到一九五三年,已經四十三歲的松本清張,終於以家鄉為題材的作品《某〈小倉日記〉傳》,獲得芥川龍之介獎。
一年後,松本清張以職業作家的身分奔赴東京。雖然遠離了生活半生的小倉,但他和家鄉的牽絆卻相伴終生。他不但將多年積累的生活觀察源源寫進小說,連畢生的兩萬三千冊藏書,他也在晚年時捐贈給家鄉。在作家誕辰一百週年時,這些書以特殊的方式重見天日─松本清張紀念館復原了他在東京的故居,並以原樣陳列所有藏書。從此之後,這一區域就成了紀念館中最吸引人的地方。
挑高六公尺多的兩層空間,書架頂天立地,像在圖書館般,每一層的書排放有序。我一邊看著橫跨各學科領域的書名,一邊從一層起居室拾階上樓。樓上是作者當年的書房,隔著玻璃,可以看到每個細節。這是一個極老派的書房,書桌上沒有打字機更沒有電腦,中央檯燈下方有三十度傾斜角的寫字板,鋪著一落方格稿紙,兩旁散落著鋼筆、墨水瓶、菸灰缸、放大鏡⋯⋯書房空間不小,但桌前的地面磨損嚴重,辦公椅下方的地毯被修補過,除了顏色和周遭不一樣,上面遍布的菸頭燙痕也很醒目。
我突然想起,這裡不就是傳說中松本清張同時為十五家報刊雜誌連載推理小說的地方嗎?當年松本清張在這裡每日忙碌寫作時,一堆編輯就焦急地守在樓下。據說為節省時間,他會用籃子吊下剛寫完的稿子,編輯拿到後飛奔回報社排版,來不及鞠躬告別,他要繼續寫下一篇了⋯⋯如此勤奮創作的一生收穫,當然也在紀念館裡。離書房不遠處,松本清張一生八百多部小說的封面,懸於一牆。「一輩子光是讀完這些書,也是很了不起的啊。」此時又有了其他參觀者,站在我旁邊的一位男士,一邊仔細看著書名,口中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和我說話,我趕緊朝他笑了笑,點頭表示贊同。
推開紀念館門走出戶外,陽光正鑽過烏雲射下,讓我想起《某〈小倉日記〉傳》寫的那句話:「冷風吹來成堆暗雲……只見天空一隅乍露陽光。」